故纸堆里的东西,有时候细思极恐。明朝都穆所撰的《都公谈纂》,说了一件官民和谐佳话,都公有老乡叫沈孟囦,人称才子。才子,最是没国标。蛮多时候,才子标准是亲疏,是我亲,才高半墨水瓶,也叫才气;是我疏,才高八斗,却叫那个蠢人。有个家伙追女子,写了一首诗,其中一句是:车轮滚滚向二中。他岳老子大称才子,看咯,他都会用“车轮滚滚”呢。我没跟您说假话,这是真的,那岳老子是体育老师,他女儿死蛮要嫁重庆棒棒,他死蛮不肯,后来碰到生物老师追他女,他高兴死了。生物老师写了这个“车轮滚滚”,体育老师剁了五斤牛肉,喊我们学校好几个老师去喝酒,一口酒一声赞:我家女婿崽,是个大才子。
都公在书里说沈孟囦是才子,想来是在亲疏之间,亲者,乡人故也,疏者,亦乡人故也;只是乡党,自然是不亲也不疏,这说的是沈子叫才子,也是在才与不才间,不但会写“车轮滚滚”,估计还会写“车声辚辚”。故,浙江布政使谢大官人也请他去做西席——注意喔,是西席,不是东床,这也可证,沈子介于才与不才间,若真是大才子,指定请他去滚滚东床了嘛,不至于客客气气,让他坐在辚辚西席上。
才不才的,不说了,说的是有一回,两人在茶室扯谈,嗯,是茶室,不是茶馆,茶馆是在街头,茶室是在办公楼。如谢布政,办公室是五六七八居室的,待客室,书法室,双人卧室,自然还有茶室。两人茶室扯谈,大概是夏日吧,公子王侯把扇摇,因为是在办公楼的茶室,美女们不曾来给他美人摇扇,红袖添风,谢布政只好亲自摇扇,对,亲自,也正因为是亲自,所以,“布政扇偶坠地。”
扇子落地,多大的事啊,弯个腰就是,谢布政是首长哦,他可以亲自摇扇,却不会亲自捡扇。他对沈子发布行政扇令,“命吏拾之”。阁下看到领导扇落地,哪要领导发指示呢,说时迟那时快,百米冲刺速度去拾取了,若还有几个人,估计还会发生争抢:“我去捡,是我捡的。”“胡说,是我捡的!”
沈子听了捡扇行政令,令不行禁不止,“其吏但拱立”,就是不捡。政令不畅了嘛!谢布政再三令五申看看,“复命之”。沈秘书依然不动腰不动手,只动嘴:“有皂吏。”捡扇子这类事情,是知识分子干的吗?这话提醒了谢布政,他马上做了一个罪己诏:“是吾差了。”对不起对不起,我错了,“遂令隶卒拾之,略无怒色。”土皇帝不曾天子一怒,倒是和颜悦色,难得难得。
确实难得。大人发令,不遵令,不说抗命,罩你一个蔑视罪,也是吃不了兜着走。不说令不令的,这是多么好的巴结大人的机会,大人给你这个机会,你给掉了,真个蠢猪!后人咿咿呀呀赞沈子,歌颂他铮铮骨气,骨气嶙嶙;后人不仅赞沈子,一并赞了谢布政,颂他和气蔼然,都穆在《都公谈纂》中更赞歌献两人:“观此犹可想见前辈风致。”前辈者,不单是沈子,也包括谢布政。
后人脑里不曾有“前辈风致”这般高端词汇,多的是尊重人才,尊重知识,尊重劳动,尊重创造。这里尊重劳动是谈不上的,捡个扇子,小劳动嘛,沈子不劳动哒,谢布政不劳动哒。尊重创造,蛮扯算扯得上,这般情况,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只争朝夕去给大人捡扇子,沈子却创造了一个不捡佳话,嗯,且算创造吧。
谢布政算尊重人才,这个没问题,问题是有人说谢布政是好领导,他懂得尊重人。哪跟哪呢?好吧,那老夫问你:谢布政是人,沈子是人,那个皂吏莫非不是人?
捡个扇子,不是多大的事,大人叫沈子去捡,沈子已是九十度作揖,再一个九十一度,也就捡了,却硬是,这一度死也不弯过去。这是对的,弯九十度是士人,弯九十一度是奴才,隔一度,便是天壤之别。其实说来,没那么严重,给大人打个伞,给大人捡个扇,并不一定是失去人格,也可以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。这里的问题是,谢布政“命之”,再是“复命之”,情感事以行政命令来处理,交际事以官阶大小来处置。
这样的情景,您说沈子是骨气,您说谢布政是和气,呸,什么骨气?什么和气?要说骨气,那么,皂吏也可以不去捡;要说和气,那么,皂吏若不捡,你还那么略无怒色吗?皂吏给你捡,也可以是情分,但不是职分。叫皂吏守办公室打电话,拿拖把抹地板,这是职分,而你掉了扇子,是他什么职呢?
所以,你可以说谢布政尊重人才,不可以说谢布政尊重人。人才与人,差之毫厘失之千里。
这个沈子,笔厉害的,因为笔厉害,故,一、怕沈子的笔戳他;二、沈子笔厉害,以后或许也当官的,官或许以后比他大也未可知,故,预先尊重他一下,免得今日结梁子,明天搞路子。故,于谢布政言,他尊重的不是人。
尊重人才,好,不过,尊重人才不可以算尊重人;谢布政算尊重人才了,但离尊重人,不算隔十万八千里,也隔十万七千里。士大夫以为官人尊重他,便算官人尊重全人类,后来的士大夫越来越让人不服气,其因在此。
作者:刘诚龙编辑:绪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