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我的父亲。

　　曾经，我只到父亲的腰间，常常仰着脑袋跟在他的身后，盯着他后脑勺上蓬乱的头发，看着他的汗珠浸湿皱巴巴的背心。我似乎从未赶上过他的脚步，当他沿着田埂走向自家的田地时，我就更跟不上他的脚步。

　　农民的时间有三分之一属于家庭，三分之一属于黑夜，三分之一属于土地。即使在不播种子、不收小麦的季节，父亲也没有在家里闲着的习惯。很多早晨，他撂下碗筷，挎着锄头或者抓过铁锹就往外走，没跟家里任何人交代一句，就像朝阳冲破云层那样急切。

　　父亲的步子很大，又很用力，似乎每一步都会在晨雾里敲出回响来。他沿着小河走，沿着田埂走，青草上的露珠被他吵醒，小河的流水也不再偷懒悄悄加快了速度。

　　父亲一路走着，坚定无比。他弯着腰把野草一棵棵从菜地里拎出来，用铁锹铲平不知道什么时候鼓起的土堆，用锄头挖了起来，匆匆忙忙，一路改变着田野的模样。一路走着，露珠打湿了他的裤腿，尘土和蔬菜落在他的背上，山风和夕阳擦亮他的额头。年复一年，田野改变着他的模样。

　　父亲一辈子的工作就是种地，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着土地，抛起又弄平整，平整又抛起，所有的举动都带着泥土气。除此之外的任何活动，他似乎都显得木讷而又缺乏勇气——参加家长会的时候发言总是语无伦次，坐车的时候一直紧张地把手放在膝盖上，就连拍照都紧绷着脸。

　　只有在田地里，一切的拘谨和不安才会消散。父亲卷起裤腿拿着铁锨或者锄头，就像教师在校园里拿起教鞭那样，就像白领一进办公室打开电脑那样，自然而又自信。对父亲来说，没有什么比土地更亲切，没有什么比种庄稼更值得用心。他用脚步丈量着每一块田地，从日出到日落；他守候着每一颗种子，从发芽到收获。

　　多年以来，我一直都在模仿父亲的脚步，走过他走过的路，体会他沉默背后的人生经历。父亲如一把越磨越窄的镰刀，在岁月侵蚀下渐渐老了，而我也长到如他一般的高度，终于可以赶上前去，将他肩上的尘土与草叶拂去。

　　现在，我已经来到他未曾触摸过的远方，跨过更宽的小河，拥有了更大的收获，但我还是没能学会他俯身田野的虔诚。他的呼吸与田野的呼吸同步，他的喜悦和草木共生，他的目光柔软地抚过每一株庄稼，充满着对收获的憧憬和专注——这大概就是我一直希望通过模仿他而继承的财富。
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甘肃省礼县人民检察院）